春上的时候,我又回了一趟乡间。
周五爷老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了。他依靠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晒太阳,手杖丢在一边,嘴角垂挂着一条长长的涎水线,一动不动的,仿佛睡着了一般。
但他老人家的确又醒着。小孙女秀秀在一旁的沙土上自个玩耍。村子里太寂静了,连狗儿都不愿意叫一声! 偶尔会看见几只出来踱步的公鸡或者觅食的老母鸡,街道上没有人走动,空荡荡的。
我去看望八十多岁的赵家婆婆,她依旧一个人住在后街的老瓦房中,楼房住着不舒心。儿子儿媳都去城里打工了,留下她一个人照看门户。前院是两层四间的楼房,她腿脚不好,上不得二楼,平时就只帮着打扫一下一楼的卫生。后院是她住的三间瓦房,黄土舂夯的老墙,黑漆斑驳的木门,一口老井默默的被遗弃在院墙根下。村里修了水塔,家家户户都接了水管,需要水就直接拧开水龙头,再也不用累死累活地从井里打水吃了,老井无人问津了,时间一长,就干枯了。
我在院中大声唤了半天,赵家婆婆才颤巍巍地从屋里出来了。
"婆,我是曹家的二妞,回来看看你!" 我迎上去扶住了她。
赵家婆婆用手揉揉眼睛,瞅了半天,最后笑了:“是我娃回来了,是我娃回来了!”
她让我自己进屋拿小板凳出来坐。
“我娃吃饭了么? 婆给我娃做饭去!” 我和她坐在院中的时候,她拉了我的手不停地问。我说我吃过了,回来看看她,顺便买些她爱吃的软酥饼。
“还是我娃最好,老惦记着我! ”赵家婆婆那双浑浊的眼睛乐得眯成了一条缝。她用手指了指院中的蔬菜,回头对我说:“ 我娃回城里把这菜多带些,婆自己种的,好吃很!"
我陪她闲聊了一会儿,便问道:“婆,街上咋连个人都没有?”
她便摇摇头,叹着气说:“都到外头打工走了,丢下些没用的老东西看门,还有个鬼呀?”
“听说村上的地都被征完了,办什么滑雪场;沙坡都被挖空了,开啥子砂石场?婆,你知道这些不?”我大声问。
"造孽呀!造孽! 好好的土地都被糟蹋完了,造孽呀......" 赵家婆婆嘴里唠唠叨叨地骂着,骂累了,就说:“我娃先坐着,婆去迷一会儿。” 我扶她进屋,她便倒在土炕上,不多时就打起“呼噜” 来......
我在村子里转悠了一会,路过一条巷子时,遇见哑巴婶玉芹挎着个竹笼迎面走来。她看见我,先是一愣,很快地就“ 咿咿呀呀 ”地说些我听不懂的话,手不停地在半空中比划着。
她拉我到她家中。屋子里光线微暗,炕上被褥极薄,没有电视机,也没有几件像样的家什,地上坑坑洼洼的很不平整。靠后门的床上躺着她生病的大儿子,头发杂乱,面色发白,瘦得跟干柴骨一般。看见我,他很安静;问他话,他只是个笑,一言不发的。哑巴婶在一旁“哇哇”地叫着,指指孩子,又抹抹眼泪,末了转身从一个蛇皮袋子里抓了些白蒿,装进一个小塑料袋中塞给我,算是感谢我这几年来对他们家的一些小小的资助。 她不会说话,心里却很亮堂,他们家拿不出什么更好的东西送给我,这白蒿在她看来算是极好的东西了! 白蒿原是一味中药,乡下人挖来当野菜吃,有时也熬了汤喝,说是能消炎治病的。想必玉芹婶没钱给儿子看病,自己就爬坡挖些野白蒿当宝贝了!
先前听村里人说,这孩子上高中时因家境困窘而中途辍学了。回家帮父母务农时,看到同龄的孩子有的考上了大学,他精神上受了些打击,后来就疯了。有时半夜里会出去夜游,有时白天会在大街上骂人,他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,没多少文化,看见孩子发疯,就整日里发狠咒他,孩子的病也就越来越严重了!
我曾经在民间组织过几次献爱心的捐款活动来帮扶过他们家,但始终是杯水车薪,从根本上并没能解决实质问题!
留下五百元现金,我转身就出来了。我的心情异常沉重! 不知为什么,这次回乡下,感觉郁郁的! 我想起了那个经常欺负玉芹婶的乡镇干部,想起他那一副狡邪的嘴脸。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,曾听村里的婶子们议论过,她们说他经常趁哑巴婶的丈夫外出打工不在家时,就偷偷地溜进玉芹婶家欺负她,完事后会给她一些钱。我想哑巴婶或许很无奈,她无力撑起那个沉重的家庭,就选择了一种扭曲的生存方式。听说那老头几年前就病死了,我想,他在地下的忏悔一定会很虔诚的!
站在村南的大柳树下,我怅然四望,想找个人来倾诉。
那块小时候经常在上面玩耍的大石碾子,寂寞地躺在一旁,碾盘上苔痕斑斑,边缘残缺;记忆中大柳树下的那个周家小磨坊,早已被现代楼房所代替;磨坊旁边那条窄窄的巷道依稀还有当年的痕迹,只是残垣断壁,人去巷空。
现代文明似乎代替了乡村当年的贫穷和落后,而我日夜怀念的那个炊烟袅袅,鸡鸣犬吠的村庄却愈来愈变得有些陌生和疏远了! 不见了小桥流水,不见了竹林茅舍,不见了我的葱茏山坡,不见了我的树林田野,我捧在掌心的只是一缕缕忧伤的乡愁,只是一痕痕揪心的疼痛!
乡间死一样的寂静,寂静地让人感到可怕! 我不清楚那些背井离乡的人们在大城市里的生存状况,我也不知道他们的孩子们是否会如我一样拥有快乐的童年?
日渐被荒废的土地让这个拥有高楼洋房的村落变成了一个空壳,被人为吞噬的沙坡像丢了灵魂的支架!
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在痛!觉得自己瞬间便变作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,人们都在外面忙碌,只有我一个闲人,荒唐地守护着一座空洞的村庄,在漫无目的地游荡着......
我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,想哭,却欲哭无泪!
母亲说村上的学校快要撤了,学生越来越少了! 我听了,感到很失落!
我想去看看当年我在校门外亲手植下的那棵垂柳,或许心灵上会有些精神的慰藉。
大门紧闭,殷红的校语娟秀而庄重。面柱上的牌匾依旧让人感到熟悉而亲切! 母校仍闷能够勾起人的温暖情怀,只是容颜已变,不见了少时那一群活泼的身影和模样了 ! 当年的那株小柳树,如今已是玉枝垂挂,碧叶婆娑,风姿婀娜。看到它,就像看到了当年的恩师,看到了当年的同学,仿佛又回到那个幸福的快乐年代!
我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抚摸着柳树的枝叶,重温着那些属于自己的温暖记忆。风,撩起了我的长发,我觉得自己也变作了它的躯身,正用柔弱的肩膀,在春天里努力地唤醒新的希望!
我在树下的台阶上静静坐了一个多小时......
几辆小轿车从眼前急速驶过 ,路边走来一位放羊的老农,他告诉我,刚才过去的几辆车是去滑雪场的,每天都来。云台山下的滑雪场好像又要扩大规模了,车上坐的不知是何方神圣? 他们带给乡间的是福还是祸呢? 我无从知晓 !
望望母校,望望我的村庄,望望远处模糊的山峦,我转身,怅然离去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