洗澡,有很多洗法,与一种生活方式,一个时代,一个家庭有关。
四十年前的乡村,洗澡,似乎只是夏天的事儿......
天热了,太阳毒了,清晨,在井里担一担水,往一个大铁盆里一倒,中午,太阳把铁盆的边儿晒得烫手,白天几个时辰下来,阴凉的水变得温热。
厚土坡上缺水,家家门后面是只大水瓮,水得用担子挑,挑水是男人和女人在巷子里的最有舞蹈韵儿的脚步,也是早晚日子里最常见的情景。黄昏,吃过晚饭,巷子里的水轱辘声,男人的担子声是一个时空的符号,暮色里,女人们收拾了锅头,喂了圈里的猪,插了窝里的鸡......当那一切归于寂静,然后,才是女人掂葫芦倒马瓢地把晒好的水分成几个盆子,男人涮了,孩子洗,之后才是女人一阵子的磨叽。
一家人,一盆子水,大人的洗澡,经常是擦,人坐在板凳上,毛巾浸在盆子里,先是湿漉漉地擦,然后涮洗毛巾,再拧干毛巾擦,反复几遍,汗抹了,土擦了,不粘了,清爽了,最后穿着塑料凉鞋在脏水里一扒拉,然后站在树坑边用洗过的水冲了脚,又浇了树......
夜色是温热的,像一围厚重的帘子,严严实实地遮挡着一种隐私,水是温存的,像一盆温情的灵物,呼呼啦啦响着一曲小调,整个院子,寂静,水声,寂静,盆声......

乡间的孩子是土里长出来的,土墙,土炕,土院子,土巷,土堆,门墩子,一天下来头上,脸上,褂子上全是土。走过去,三下五除二被大人拔了衣裤,一丝不挂地拽到铁盆里,小胳膊被一只大手紧紧地握着,一团毛巾在头顶淋着,一股水来,我闭着眼睛,吹着水流,任湿漉漉的毛巾在头上、脸上、背上、腿上擦洗,然后是打肥皂,眼睛辣辣的,身上滑滑的,几个回合下来,又是一阵水淋淋的毛巾擦洗,之后,跳进另一个空盆里,头上是一马勺温热的清水,如溪流般淅淅沥沥流下,冲涮之后,擦干,一阵小风袭来,打上几个哆嗦,牙齿碰得蹦蹦响,擦了脚,黑咕隆咚地认上鞋子,屁股被轻轻地一拍,我便拖着鞋子爬上了炕......
晚上,院子里的鸡上了窝,猪不哼了,西虫雀睡了觉,四周的宁静把祖母纺车的声音衬托得格外清晰。炕边,窗外,檐下,橘黄色的火柴光一会亮了,一会灭了,一会又亮了......祖父的水烟袋“呼呼噜噜”地响得分明......偶尔能听到隐约的蛙声,那是巷头池泊夏季最撩人的夜曲。母亲有时也会夜里去池泊洗衣,我也可以借机在她的旁边下池泊玩水,水边上,胳膊柱在淤泥上撑起身子,或爬下,或躺着,双脚打着水,听着咕咚咕咚的水声,捏着滑爽的泥巴,折腾累了,率性枕着双手,听蛙声如语,互歌应答。待到母亲收拾了搓衣板,我才被涮洗一番,那种池泊夜浴常常是洗了汗,脏了身,回到家,身子偶尔还粘着泥点子。

村头有南池泊和北池泊,夏季,岸上的垂柳绿绿地围着池子,像青翠的“浴帘”,把本来就灰绿的水涂得更绿,与一群孩子来到水边,玩泥巴,抓蝌蚪,随后,环顾四周,手脚敏捷地脱个精光,迅速地像鱼儿一般溜进水中,太阳火辣辣地晒,下半身的水是凉爽的,上半身的肌肤是灼热的,捏着鼻子来一个潜水,在水里吐个泡泡,抓把淤泥,站起来使劲地摇着头,抹着脸,吸着气,睁开涩巴巴的眼睛,咧着憨嘴笑着,然后爬在水里刨着,腿脚动作极为夸张,双脚有节奏地扑通着水声,拍打着水花,从这头到那头,从那头到这头.......池里的淤泥是黑青的,细腻的,抹在身上是滑爽的,清凉的,童年的快乐是纯净的,那时候只知道黑泥爽,但不懂得黑泥浴,黑泥是童年的青皂,抹去了青涩,但无从污过我们的童心。
从前,只知道洗,或者“大洗”,第一次听说“洗澡”的词条我已九岁,那年去城里,父亲的同事老杨要带我洗澡,我误把洗澡当“洗枣”,满脑子想的是吃枣,糊里糊涂跟着去,到那儿一看,原来是老的,小的在热水池子里脱光光,一种场面的恐惧与强烈的羞涩让我惊恐不已,于是,不听劝,还哭闹,老杨哭笑不得,回去告知父亲,父亲先是无言,之后却呵呵。过了二十年,又一次见到当年的老杨,他已经六十多岁了,见了我第一句话就是:“不洗澡娃都长这么大了……”

十三岁那年冬季,也是去城里,我第一次泡塘子洗澡。黑乎乎的水泥池子里腾着热气,像一锅刚下的饺子,我浑水摸鱼地钻进池子里,全身烘热,小脸扑红,看看老的,盯盯少的,谁也不认识谁,待到出浴,找一花洒去淋,头顶下着热雨,全身裹着蒸气,捧着水流,玩着水花,晾干身子,穿上衣裤,出了门,全身是突如其来的轻与爽,任冷风徐徐,没有一丝寒意。原来冬天的洗澡竟然如此美妙。
那年,举家迁到城里,洗澡成了每个礼拜天的功课。那时候,洗澡的事儿常常与同学结伴,几个人在热塘子里嘻笑聊天,心里早已没有一丝羞赧,看着在雾气里影影绰绰的裸身,老的,少的,胖的,瘦的,白的,黑的,美的,丑的,都是一样洗澡的人,一丝不挂的身,唯独看不到的是一个人的内心。一屋子男人,或身掩其中,头浮水面,或面无表情,若有所思,或聊天、或养目、或休闲、或戏水,或旁若无人地搓,或我行我素地抹,就是这个场面,就是这个空间,出了门,衣着光鲜,正襟危坐,生活该干嘛干嘛。记得当初,我是所有伙伴中唯一可以坐在池子里而淹不了嘴巴的一个,他们都说我腰长,言外就是腿短的嘲笑,我心里很是恼火,后来有人告诉我说,腰长的人有福气,腿长的人多劳苦,我心里才得以宽慰。一次,水中做神仙状,把两个脚丫子担在一个伙伴的肩膀上,只见对面的一个老头紧紧地盯着我的脚心,之后,微笑着对我说:“脚心藏黑子大福大贵啊……”我听了后莫名,搬起双脚一看,原来足下各生有一颗黑痣。后来读相学书籍,才知道人除了面相,肢体的千奇百态也包含很多生命信息,而那些细节不是脱了衣服人人都可以看得。

九十年代初期,城市有了桑拿浴,一种既时尚又奢侈的高消费。洗一次澡,四十多块,乡间两个月的菜钱。从那个时候起,我的洗澡开始领略一种虚荣与奢华,泡了,蒸了,然后赤身裸体地躺在六尺的案几上,任一只像屠夫一样陌生的手,套上澡巾从头到脚地摆弄着,两眼或闭目,或呆视,望着潮湿的天花板,身体享受着一种安逸,心里却常常泛着一种麻木与空洞……我感受过中药浴、花瓣浴、冲浪浴、以及花样繁多的水疗浴,我也尝试过抹牛奶、抹浴盐的滋味。过去听说过用牛奶洗澡的神话,不大相信,后来涂洒在自己身上我才感觉那不是洗,而是污,有一种作孽的感觉。人就是那样,有时候心都脏了,却要图个光滑“凝脂身”……
当洗浴演变成一种文化,里面便包含了许多养生与文艺的内容。那些年,去峨眉山,山下有温泉,呈梯田状,温泉自上而下地溢出,热气升腾,宛若仙境。池里是一层层身着泳衣的红男绿女,台下是一群激情四射,载歌载舞的青春年少,其演艺灯光交错,歌舞升平。在那儿,人可以泡着温泉,品着酒茶,一边看戏,一边聊天,脚有人修,身有人摩,唯独灵魂无人问津。
岁月匆匆,我们迎着风尘一路走来,浮尘遍地的世界常常让人蒙了心,障了眼,一身污垢。人,太需要洗澡,不论是肉体还是心灵。当“洗洗澡”成为一种政治辞令而语重心长时,我们可以想象精神的世界到底滋生了多少污垢。然而,洗澡不仅仅是一种必须,它还关乎一种态度,一种勇气,一种方法与方式,甚至关乎一种水的纯净度。如果“以污洗污”,洗澡恐怕就会沦为一种可怕的形式了。

我喜欢墙壁上沈鹏先生那“清泉洗心”的书法条幅。晚上独自品读了半天,写出这些洗澡的文字来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