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我很小——或许也不算很小的时候，约摸是八九岁时，我和院内的猫变得很熟悉。我本来对猫并没有什么好感，或许是因为小时候亲眼见到母亲被猫抓伤的原因吧；总之这段缘分是荒诞的，但它确实存在着，真实到感觉一伸头鼻子就会碰到它。那只猫毫无理由地向我靠近，然后从我两脚之间穿过，还回过头来看我。我的第一感觉是它在笑，笑得有一种残忍的可爱。最后它坐下，询问似的望着我。它有一种人类的威严，使我不得不认真和它说话。你们是不会相信的，因为现在的猫都鬼鬼祟祟，耸肩塌背，在角落里乱窜。我想，如何用达尔文的进化论来解释这一点——难！没有谁会有意消灭这种从容不迫的猫。而我把它消灭了。

　　是因为那天我用烟盒里泛着银光的锡纸去逗弄它？它或许以为这是我喂它的食物，所以一口就咬上来了。我缩手极快，没有被咬上，但还是吓了一跳。不知怎的，我心中就突然升腾起一种厌恶，狠狠地一脚踩在了它的尾巴上。

　　那一声惨叫在一瞬间切断了我所有的思维。我茫茫然望着仓皇逃窜的它，竟然产生了一种失落，渐渐又变成了一种莫名的愧疚。

　　它再也没来找过我。

　　我再次见到它，是在一个大垃圾箱旁。和那些脏兮兮的猫一起，用带着些许鄙视的目光，望着来来往往的路人。我半晌站在那里，直到有一个大步跑来的人经过那里，它们竟吓得飞窜四散。而我清楚地看见，最狼狈的是它，它拼命晃动着身体，想钻进垃圾箱后的狭缝。

　　我后来一直在想，为什么它们如此惧怕人类？而在这惧怕中，为何又掺杂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鄙视而非仇视？

　　猫是一种阴气十足的动物。它来无声去无声，步伐慌乱又压抑，夜晚它们的眼珠发出惨烈的闪光，回头的动作尤其令人不安。它的身体弱不禁风，但它的体内，蕴藏着一种顽固不化的基因。那是对人类信任的缺乏。

　　我将很难过的获悉，这座基因桥有我的一块砖；桥修好了，我看到轻捷的身姿从那里掠过，直抵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。

　　猫惧怕人。人是如此强壮高大，数量如此之多，行动如此有力；它们尤其惧怕人沉重的脚步。

　　猫鄙视人。人身体强壮却往往精神不振，数量极多却经常缺少团结，行动有力却有吓唬别人的嫌疑；它们最鄙视的，是人那一双缺少温柔的脚。

　　我就是用脚，踩掉了难得的一抹温柔。

　　我听到有人在念“为渊驱鱼，为丛驱雀”，而我把猫赶向了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。

　　我看到一只猫的身影。它回头。我的第一感觉是它在哭，哭的有一种可爱的残忍。它转过身去，轻盈地一跃，便没了踪影。

　　还记得初次见面，它身上那种人类的尊严，使我不得不和它认真说话。

　　“你们猫的世界，是什么样的？”

　　“从前是人的世界；以后，是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。”

（王乐音写于2016年5月14日午）